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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1章 剔銀燈(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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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當他將她攬上肩頭時,青田的盔甲就片片剝落,露出其下手無寸鐵的一顆心。她哭得五內俱碎,聲氣幾絕;假若哭泣管用,她會哭瞎雙眼,哭出一片海來渡他回家,可青田明白不是這樣的。她自己就生活在一座花海裏,她推開窗,就會看到所有這些最為珍稀、最為殊艷的花朵是怎樣一天一天地積蘊盛放,然後在有一天,遽然枯萎。但她總記得,竹籬邊幾株扶桑的櫻花,永不會雕謝,只在晴好的天空下擇一陣風,飄散如彩雨。

青田自己拭去了雨一般紛紛的淚,推開齊奢的懷抱,用布滿了啼痕的容顏對著他澀然一笑。而他,則巋然坐在這永別的時刻前,如金剛不壞身,一衣紅塵而滿目寂然,“讓我想想,該怎麽說。”一刻深長的靜默後,他說:“青田,你有幾個自己?”

這是全然難以意料的一問,令青田不期然地張動了兩下嘴唇,吐出的卻是完全的緘默。

齊奢也並不需要她任何的答案,已然兩目一斂,沈聲自語了起來:“我來數數,你身子裏有一個純真爛漫的小姑娘、有一個淡泊堅忍的婦人、有個赤子之心的傻子、有個口蜜腹劍的騙子、一個精明得發指的老鴇子、一個市儈得可愛的奸商、學富五車的女學究、半吊子的女僧、有一個剛強的烈婦、有一個柔弱的貞女……當然,有一個傾國傾城的尤物,令我神魂顛倒、不能自已。你方才怎麽說?要變成一百個女人?你本來就是一百個女人,你就是我的窯子、我的後宮。”

他擡起了雙眸,直迎她目光裏所有的愕然、驚惑與一絲隱隱的期盼,“那麽我呢?我在你眼裏有多少種樣子?溫柔的丈夫?蠻橫的孩子?內斂自持的苦行僧?縱欲放蕩的下流坯?……他們中的每一個你幾乎都見過、都熟悉,但我身上仍然有幾個人是你見所未見、聞所未聞的。其中有一個,叫他‘哨兵’好了。哨兵從來不睡覺,哪怕在夜裏,所有的我都睡得像死過去一樣沈,哨兵也睜著眼替我放哨,有時候他會在半夜生生把我搖醒,警告我:白天的時候,哪個大臣一看見我就把眼光避開,或者哪個細作總是無緣無故地說錯一個詞。哨兵能留意到其他的我自己視而不見的蛛絲馬跡、細枝末節,他能看見還藏在鞘裏的刀、三千裏以外剛剛點著的狼煙,而且事後證明,他總是對的。他比佩刀站在我臥房外頭的何無為他們,比一整支守在王府裏裏外外的護軍還要頂用。我前半生都像是睡在懸崖邊上,迷糊著一翻身就會掉進萬丈深淵,我活下來不是因為有運氣,是因為有哨兵。”

齊奢停頓了一段,上身微向前佝僂,如同頭上的屋頂一直鍥進他肩膀裏,“另一個我自己,我不知該怎麽稱呼他,在我記憶中,他只出現過三次。我十七歲那年,當我的父親和兄長合起夥來謀算我,當我幹瞪著眼看著我親生兒子死於惡疾、結發妻子懸梁自縊後,我悲痛欲狂,就在我哭得氣都上不來的時候,那個我自己出來了,他趴在我耳邊跟我說:‘軟骨頭,你傷心死了,你傷心成這樣,不是因為你父兄背叛你,不是因為你妻兒被你自個害死,只是因為你曉得,你再也無緣穿起那襲龍袍。’這是第一次。

“第二次,是十年後,就是你我相遇的那一天。那天黃昏我絞死了我四弟,他是我幼年最親密的玩伴,也是後來皇兄軟禁我時奉旨抄家的特使,我私藏了一件王妃的遺物,是我們新婚之夜她貼身而系的一條紅綢汗巾,老四從我懷裏搜出來,指著我的臉狂笑,然後他把汗巾勒在我脖子上,勒得我連舌頭也伸出來。幾年後我出來,就把他關進去,關得夠夠的,我就找個茬殺了他。我殺過不少人,大部分都是在戰場上,但我不喜歡殺人,我只喜歡勝利。可那天,當我用一根弓弦絞斷我弟弟脖子的時候,那個古怪至極的我自己又來了,他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停,每個字都令我渾身作寒作沸。他說:‘這才是好樣的。前一刻這個人還活蹦亂跳,你來了,打個響指的功夫,他就在你手裏頭沒了。你簡直是神,你是個能把自個親弟弟的脖子折成兩半的神!這世上,再沒什麽是你做不到的。’那又鬼祟、又專橫的聲音,我永遠都記得。

“我第三次聽到這聲音,就是乾清宮魘鎮之變前。當我最終橫下心陳宮兵變時,哨兵先說話了,哨兵說:‘等一等,再想想,這件事不對勁,從西太後派人劫擄刑訊你女人,到小皇帝密謀栽贓陷害你,整件事都不對勁,哪裏有個漏洞,漏洞大得簡直四面透風。’但緊接著另外那個聲音就蹦出來對我說:‘事實擺在眼前,不容狡辯!你為這對母子在前頭沖鋒陷陣這麽多年,他們竟然在背後算計你!你要是連這個都能忍,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龜孫子。你得給他們點兒顏色瞧瞧,就用你這雙瘸腿把那小子踢得遠遠的,好好地教他一課:他那把龍椅是你給的,你一天不叫他坐上去,他一天就得靠邊站。不是誣陷你謀反嗎?你就反給他們看。這是自保,這是被迫,就連你自個的良心也沒法說你一個不字。你也不想這樣,但這樣也不錯,不,是棒極了!真他媽的棒!極!了!’——你猜他們倆,我聽了誰的?”

齊奢笑起來,他轉開目光,將其轉向了滿室的寂然,與歲月呼嘯的洪風之中,“我幽閉了兩宮太後,把皇上私囚於南臺。在那不久後,就開始有人進獻白鹿、白猿,每年總有幾個縣報稱‘麥秀兩歧’,去年,連治河的也說發現古碑奇文,上頭刻有我的名字,欽天監也動不動就專折奏報,不是‘日月合璧’,就是‘五星聯珠’……說穿了,我篡位自立如今乃‘眾望所歸’,只消以祥瑞美名為‘天命攸歸’。我知道外頭有人傳,說我給皇上下了慢性毒藥,哪裏用得著?軟禁的日子就是最慢最狠的毒藥,我胡打海摔過來的當初都差點兒抗不住,甭說那金枝玉葉嬌養大的孩子。周敦同我說,皇上常叫身邊的太監克扣得衣食不敷,我也沒過問,要是我開口怪責,受罰的人一定會拿更陰損的招數來治那孩子。我總忘不了那還是個孩子,一個我誠心相待多年的孩子,卻又被我親手扔去了一座孤島上。這樣的天氣,窗紙也不能換一換,甚至連一口像樣的熱飯也吃不上,一天天等著活活被熬死。而我,則每一天都朝著本屬於他的皇位,一步步走近。

“這條路我一直走得心安理得,直到今年二月底——二月二十六日。鎮撫司報知,當年燕郊一案的主使不是西太後,而是東太後,更準確來說,東宮做局栽贓西宮,促使我和西邊的翻臉。我當時在西邊面前的表現,‘跋扈不臣’四個字當之無愧。依西邊的個性,自然會鼓動皇上除掉我,皇上也自然會相信自己的母親,而非一個手掌大政、擁兵百萬的叔父。瞧,我說什麽來著?哨兵總是對的。如果說在二月的這一天之前,我還一直相信是皇上負我在先,我問心無愧,這一天讓我看清,是我一手迫使他有負於我,好讓我堂堂正正地有一個借口能夠免於歸政、長操大權。魘鎮之變,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沒有聽信哨兵的,我聽了那個鬼一樣的聲音。當年我看到皇上為我草擬的罪狀時,我是那麽地傷心欲絕,可那個聲音,那個就從我自個心底最深處冒出來的聲音,卻是那麽地——欣、喜、若、狂。直到多年後的今天,我才突然明白、終於明白,那聲音是誰。”

齊奢又笑了一聲,笑聲如同被扼住了咽喉,“那是我父皇。親情、人倫、榮耀、良知……什麽都不重要,重要的唯有手中的權柄。我有數也數不清的自己,許多都令我引以為豪:高貴的皇室、馴良的臣仆、睿智的統帥、恩慈的長者……還有我最誠實的哨兵,他們中的每一個,他們所有人也沒能攔住我聽從了我父親的亡靈。我恨我父親,上蒼見證,他給我的這條瘸腿就是我對他的恨,不再疼,但卻永遠是我的殘缺,永遠也不會好。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千錘百煉、吹毛求疵地造就我自己,一心要成為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,就在我以為我成功的時候,父親從地獄裏給了我一個擁抱,用以告訴我,不光我這條瘸腿是他給的,我這個人從上到下、從裏到外全部是他的造物,流淌在我身上的,是他的血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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